杜世言长长地舒一口气,心中郁结的寂苦并没有随此舒展和消失。他咬咬下巴咽一口唾沫,眉头往上一挑蒙混出一副坦然的神情,不经意间发现对面一个人眼眶里闪烁的光。他看不清那个人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那点光一闪而逝,无所意味地似乎并没有出现过,也许确没有出现过,这无关紧要了。他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在这车厢里占据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在他旁边还有另外的人,在他背後的椅背上趴着又一个另外的人,那个人的围巾垂下来搭在了他的头上。车厢里大多是知青,无论回城与新下乡去的都义无反顾,大家都赶着这年关慰籍苦楚和表现热忱,刚才的争吵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两种情绪的对抗,他们激情澎湃斗志昂扬,而没有了热情的人他们有经历,车厢里塞满了这样毫无由来的激情,毫无目的的理想,毫无意义的苦难和毫无保障的未来。它们蛰伏在茶几上,座椅下,那麽安静但也毫不让人怀疑它们突起时的力量;它们折服了低垂的,仰靠的,斜倚的种种头脑和躯T,大家以各自不同的姿态承纳这一切,幽暗的灯光照耀着这一切,g引这些姿态从各个角落和各种阻挡之中显现出来,这些人们其实都是一种姿态。杜世言的双眼如同浮游的幽灵,犀利清醒但是卑鄙委琐。他挪动一下身T感受到衣服里有些温度,闭上眼寻求睡眠,小杜翎又浮现在眼前,她的怯懦悲伤令他悲伤,她的清澈稚nEnG尤其使他心痛,当十岁时她的眼睛是怎样看到那麽多的,她的心灵是如何承受那麽多的?杜世言难以得知,也愧於以自己关於艰难困苦的T验来b较她所作的承受。当她年幼时他曾和素琴商约给她做十岁的热闹生日,给她做十个J蛋,十碗面条,请来父母亲朋一屋子人热热闹闹一整天,素琴还笑,十个J蛋十碗面条哪里够,他便改口说十锅。素琴还是笑,到那时候也许都了,哪还那麽寒参,鲜花啊水果的,鱼和r0U啊,都应该应有尽有了。
闵素琴没有等到,她甚至没有等到nV儿十岁生日。杜世言接到的电报是妻病危速归,心下惶惶了一阵子,他以素琴向无大病而且是在医院工作,即使突然的疾病也不至有大碍来宽慰自己。但如果不是病情危急,他又如何会有这探亲的机会?反复琢磨着,好在就可以见到她了,就可以见到小杜翎了,就可以见到苍老的父母亲了,这b什麽都重要,能见到他们b什麽都重要。闵家父母只是老工人,而相关领导确是在闵素琴下葬完毕後才允许给杜世言发电报的。他们倒不是担心他会有什麽举动,只是领导的权威和关怀需要些时机来协调。一路上忧喜还能互有消涨,到家後骤然置身无底的哀痛之中,杜世言几近颠倒。接连几天他白天坐在妻子坟头,晚上坐在屋子一角,岳父岳母只是哀痛暂止,前来劝慰时见了他的模样禁不住又悲从心来。小杜翎似乎已经懂得了什麽是Si亡,妈妈永远不会再搂着她讲故事,不会再牵着她的小手上街和回家了,只不过她还不是很清楚永远是什麽罢了,她还没有从妈妈的疼Ai和怜惜中出来呢。外公外婆的眼泪和爸爸呆滞的眼神让她感到孤立无助,她喊着妈妈,她知道妈妈已经Si去,已经埋在城外的泥土底下,但也许呢,多喊几声妈妈就会来抱抱她,就算不能,她喊着妈妈的时候,也像是妈妈就在身边,她可以喊妈妈就像是她还有妈妈。每当她看见外公外婆流眼泪而哭起来的时候,外公外婆就会把她抱出去不让她在爸爸面前哭。
一天傍晚,杜世言从坟地回来,依旧不声不响地呆在房里。不一会儿他起身出去了,闵伯循立即跟出去,他穿过棉纺厂出了市区,闵伯循知道他又要去坟地。出了市区他就发现他在哭了,步伐踉跄肩头cH0U蓄,偶尔有掩抑不住的哭声响起来,闵伯循眼眶也Sh了,心想他终於哭出来了。走了五里多路到坟场了,杜世言直扑妻子坟前,扑到在地上放出悲声痛哭起来。闵伯循在不远处坐下来,不一会儿天就全黑了,重重坟茔渐渐不见了轮廓。杜世言偶尔止住痛哭,cH0U泣一阵子又嚎啕大哭。他有多少要忘却的回忆?回忆过了一件,又想起来一件,这件还没过去,那件又涌上来,所有这些和他们两个人有关的,此後都只属?他一个人,那这些还有什麽意义?新月的微光使黑夜更加黑暗,坟茔的轮廓又浮现出来,夜风扫过,草叶一阵萧索,影影黝黝悉悉嗦嗦牵天连地,在天地之间向纵深的地方穿透而去。闵伯循坐在不远的一边,静静地陪他流泪,陪他一起回忆,一起忘却。渐渐地露气上来了,它们把被遗留在野外的人当作草木土埃一样,在他们身上凝集水珠。
当晚回去後,杜世言对岳母说,妈,我有点饿,闵母立即到厨房做吃的。小杜翎还没睡着,杜世言把她抱起来,这是他回来後第一次抱她,亲近她。他们出去後闵母和小杜翎进那个房间,看到杜世言回家後一直没动过的包打开在那里,顶上面有几颗糖果。闵母看见小杜翎看那糖果的眼神,便拿一颗给了她,对她说:“这是爸爸带给你的。”希望她能够知道爸爸对她的关心和Ai。也许是因为感觉生疏,也许是出於礼貌小杜翎只拿在手上看了看,又放回去了。也许让她爸爸亲自给她更好,外婆也没有再说什麽。此刻杜世言抱着nV儿,想到要说的话觉得太cHeNrEn了,和孩子应该说什麽他又不知道。小杜翎问他了:“您是爸爸吗?”杜世言连连点头,闵伯循在一旁提示她幼年的记忆,讲她骑在爸爸肩上睡着的事,她说:“我是觉得好象见过您,可我又想不起来什麽时候见过您。”一家人重聚後第一次笑了。小杜翎接着问道:“爸爸您有糖果对吗?”这一次大家呵呵放声笑了。杜世言抱着她起身去打开包拿给她,她兴奋地拿在手上一颗一颗看查看了好一会儿,b较不同的颜sE和图案。闵母端来了饭菜,杜世言舍不得放她下来,但她要下来分糖果。大人们感动地看着她,“这个给您,”她给外公一颗:“这个,外婆你的和外公的一样的颜sE。这个给爸爸,这个也是一样颜sE的,给妈妈……”大家听着心头一缩,然而谁都装作没有听见,说些别的事岔开了:“我们小杜翎好懂事。”外婆说着,别过脸去擦眼睛。杜世言问:“杜翎,分完了你还有几颗?”“五颗啊,爸爸,您是要考我数学吧,这麽简单的我早就会了……”杜世言忍不住一把把她抱过来。夜深了,静悄悄的夜风掩盖着夜的声音。一家人心贴着一样的近,然而话却没有多少,常常只是静静地坐着。因为所有想要说的话,都会不可避免地涉及到素琴。小杜翎坐在爸爸腿上睡着了,杜世言轻轻地把她放ShAnGchUaN,外婆倒来水,他给nV儿擦了擦小脸,小手,和小脚丫。
关於素琴的事情岳父岳母知道的并不多。先是他们院长老余被揪出来,说他在国民党时期给蒋匪军治过病。老余X情刚正,称他医治的是抗日的将士,不是打内战杀同胞的匪军,红卫兵不懂得那些故事渊源,但他认为国民党是抗日忠良就足够打他成特务。清算他的历史问题时发现他曾着力支持杜世言的医疗实验,杜世言是定X下放的右派,两个人相互影响,老余的境遇於是万劫不复。素琴父母都是工人,本人在医院无论业务还是人缘都很受称道。她被点名要她揭发检举划清界限的,但她上台却为自己丈夫辩解,她便也成了批斗对象。天亮後杜世言出去找了一些人,旧日的领导,同事,朋友,熟人,事易时移,众人的迁变也纷繁复杂,所见的人对他的疑问都讳莫如深,有些人的境遇甚至b他更为不堪。他知道世事非人所能料为,并不强求人家多作透露,只详细记下了一些人的地址,希望能有一天可以重见倾谈。一位老同事告诉他,人都Si了,你还打听什麽?就算有什麽,凭你又能怎样?还是保你自己要紧,家里有老有小的。他感谢了同事的忠告,他不能怎麽样,但他还是想知道真相。这天深夜,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怯怯地响一下,停了好久才又响一下。杜世言没有睡着,他不确定是有人来还是什麽别的声音,他批上衣服悄悄走到门边,屏住呼x1,又响了一下。他要开门,闵伯循在旁边摇头。一会儿又响了一下,他低声问是谁。外面说老杜,快开门,我老朱。闵伯循还是摇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老朱进来转身关上门,低声说屋里去说。刚好闵母在房里打开了灯,老朱走进屋伸手关掉了。几个人在黑暗中m0索着坐下,老朱并不拐弯抹角,叫杜世言收拾好东西,趁早离开去农场呆着。杜世言只关心一件事:“你一定知道素琴是怎麽Si的。”
“你就别问这个了。”老朱低声但是语气强烈地阻止道。杜世言请求说,“你就告诉我吧,我一走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总要知道个真相吧。”老朱不吭声,在暗中掏出烟来点上一根。擦亮的火柴光在黑暗中耀眼而且,显得很圣洁。火柴熄灭後,经历一个短暂的黑暗,屋里不再是黑乎乎的一片了,几个人身形影像,面孔乃至表情都浮现出来。闵母给老朱倒来一杯水放在桌上。老朱嘴上的烟明亮了一下,“老闵伯跟大妈就先去睡吧,你们年纪大了,睡晚了身T不好。”老两口搀扶着去隔壁屋里了,他们知道这是一种关心,事情一定沉重得不适合他们知道。老朱说:“无妄之灾。山J子你还记得吧?他後来到你们医院去上过班。”山J子徐水银父亲是烈士,母亲是个柔弱的在资本家工厂受剥削的nV工,他从小就是根正苗红重点培养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所以他从小就无法无天。十四时他盗卖了学校库房的文教物资,又作为学生g部在全校大会上义正词严,批判这是ZaOF犯罪分子破坏党的教育事业,面不改sE。不过这人头脑简单,不善於钻营攀附,多年的重点培养只养成了他蛮横霸道的土匪习X,并不讨上面领导的喜欢。虽然没有正式官职但总有人纵容,十多岁起就领了一夥工人子弟欺盗霸抢,欺压一般小市民绰绰有余。他曾有一次走进医院的办公室,找张桌子就坐在那里,煞有介事地倒上茶打开文件,说他以後就在这里上班了,被当时的院长带人把他轰了出去。他去卫生局闹事,冠老余以排挤工人子弟仇视烈士後代种种罪名。医院毕竟是专业单位事关人命容不得胡闹,有关领导息事宁人罢了。但文革一开始就不存在什麽专业不专业了,老余被打倒後,一位食堂的大厨掌握了医院的领导大权,此人不懂医药卫生但是懂得革命,不会领导医疗事业但是会Ga0运动,医生护士都对他不满怀念老余,但这不满是短暂的。有一天医院的门诊大厅里被用血涂上了“红sE恐怖”四个大字,这之後用作批斗场地的门诊楼前萧条过一段时间,在萧条期这地方更加令人触目惊心。过了整整三个月恐怖的血字才被涂洗掉,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再有什麽满和不满的了。杜世言多年前就被打成右派下放劳改去了,这反倒使他躲过了一劫。但是红卫兵领袖徐水银有一次在路上碰见了闵素琴,他立即带领卫校学生占领了医院盘查清算,杜世言人不在,事却躲不掉。“素琴不简单,nV中豪杰。第一次把她带出来,是叫她检举揭发你和老余Ga0医学实验是毒害人民健康,要她和你划清界线。她就说你们做的实验是受到市领导和卫生局g部的支持和表扬的,实验成功的话对工人阶级和革命群众的身T有什麽好处,红卫兵打断了她的话,喊口号叫她认罪不许狡辩,然後就带那些人去游街。他们把老余两条腿蜷起来,脚和手在後面绑在一起,让他跪在地上拿绳子在前面拖他,到後来地上两道血印子带着被磨碎的皮r0U,惨呐!老余膝盖不行了,把上身倒下去想用肩撑着点,被他们用脚把他的头踩在地上……”老朱停下来,哆嗦着点了一根烟。杜世言一阵阵头皮发麻,他也要过一根烟来点上了,沙哑着声音问:“老余……怎麽样了?”“老余疼,想翻身用背着地,被他们SiSi按住,头上血r0U模糊,膝盖磨的出了白骨头,他们不再管他,任他翻身,他翻身後哪一面朝上,他们就用棍子打他哪一面,棍子都打断了,老余没力气动了。拖了一条街,又拖回医院,发现他已经Si了。他们还不罢手,拿一根木棍每个人上去打他屍T,古往今来,古往今来啊,那些红卫兵,他们都是这附近单位和工厂的子弟,都还是学生娃娃,从他们的父母到他们自己,有哪个没去医院看过病打过针?还有他们学校的老师,那个吴老师你还记得不?五十多岁的人了,被他们剪了头发,脱了衣服,晚上回去就上吊了。她儿子看着她吊Si的,在房门口跪着,没去救她。他做的对,是个孝子,他救了taMadE话他妈Si得更惨,就算不Si,这吴老师为人师表的,清清白白一生,怎麽活下去?人啊……”老朱喝着水,杜世言心里涩涩地,颤颤的,浑身的汗毛都张着,每一根都在颤抖。“这都是人做出来的事,”老朱喝一口水在嘴里慢慢咽下去,又深深x1一口气,“要说人连猪狗都不如,这样的话都说的没意思。”屋子里静悄悄地只有两个男人的呼x1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