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一向自诩聪明,她在褚方平的病床前见到杜翎就觉察到了他们相互的心思。这心思应该是有这心思的人才能发现的,她和王慧蓉那麽亲密,王慧蓉又和杜翎那麽熟悉,她都没有发现她们有什麽心思。她自己也没有发现她有什麽心思,她对偶尔把她和褚方平b作才子佳人的玩笑当做玩笑,和对把她和别人拿来开玩笑一样对待,以前人多的时候她稍微和谁接近一点就会被编排出什麽事,如同别的男nV稍多接触就会被编排和取笑一样,所以她没有对谁好,也没有对谁不好,她把所有人摆在同样的位置上,她是聪明人不会受别人言语的摆布,然而她过分仰仗自己的聪明了。第一次见到杜翎她就觉得她很奇异,她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在什麽地方,会去哪里,会做些什麽,她後来从王慧蓉那里知道了她是大队里新来的医生,但是她觉得她不只是个医生,但她确实只是个医生,而且她仅是个医生就已经让她不安了,那个下着春雨的午後当她出现在场里,出现在他们宿舍里,出现在她所在的地方时,她就感到一种不安。她一时还没有明白这意味着什麽,也许是自己多心,也许这不重要,她留心着她的一举一动,随後她把水杯贴在脸上试温度,用她JiNg巧的手给他喂药,一GU强烈的妒忌之情油然而生,不,她不Ai褚方平,至少是还没有Ai上,至少在此之前是没有Ai上的,那麽,仅仅是因为自己漂亮的地位受到了侵犯吗?这是她更不愿承认的。杜翎话不多,没有刻意谦恭礼让也没有刻意亲昵近乎,但就是那平淡寻常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让她感到深深的蔑视,尤其是那看似悠然的眼神里藏不住对他的关注,也许她根本没想要藏,她要麽不在乎别人会看出来,要麽不相信别人会看出来,她毫不回避别人的目光,当她发现她有些过於专注的目光时莞尔一笑轻松打发了她,她的笑是真诚的,一瞬间她都被她感染了,她也笑了并且表现出最大的真诚,她在她咄咄b人的真诚之下唯恐自己有屑小心思。之後她少不得懊恼自己怎麽会这麽在意她,但是她无法对她生恼烦之心了。褚方平有表现出什麽吗?他病得胡涂,他知道给他喂药的是什麽人吗?他会喜欢她吗?甚至,他会不会已经喜欢她了?不可能,他应该没怎麽见过她,仅仅演出时候那一次,可是……可是,她为什麽要去想这些?他和别人怎麽样,和她并没有关系,何况他和那个nV孩不可能会有什麽,要有也是她更有可能……她想要确认一些,她想去送她,想找机会试探一下,然而她又羞又怯於去确认,在大家坚持要去送她的时候她表现得很犹豫。她向来表现得落落大方,不屑於心事重重心机深重的人,她发现了自己的犹豫和忧虑她不想变作个自己所不屑的人,她不想犹豫可她确实没有一个主意,於是她不仅为事情犹豫还为该不该犹豫而犹豫,她烦恼地要丢开这些可是反而被缠得更紧。

  她不认为她是因为喜欢褚方平更不承认是因为杜翎美丽而嫉妒,但是她也无法摆脱自己就是这种心理。晚上大家点了盆火,连日Y雨的夜晚还寒冷着,然而火盆不单是为了取暖更是为了使人不寂寞使夜不寥落,明亮温暖的火焰深深x1引着人,让人希望雨不要停天气不要变暖,这样就可以随时享受这样的火焰。她为什麽不能喜欢褚方平呢?她为什麽没有喜欢褚方平?舞动的火焰鼓舞着大家谈话的兴致,他们在谈论那个nV孩,那个nV孩的美在陈康的夸耀之下全不是那麽回事了,她不禁心怀讥诮和鄙屑,这些人无法真正领会那样一个nV子的美,她的美是一种气质之美,是一种JiNg神的美,她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原来那个nV孩的美这样深刻,但是她不想去赞美她,所以她也就不理会他们。那个nV孩将会是她喜欢他的阻碍,当她在为自己喜欢他寻找阻碍的时候,她就是在喜欢他了,她冷静地,理智地对待着这一点,不让它显现出来,甚至不让自己去觉察这一点。陈康的表情在火光下显得夸张,她不想听他说什麽可是她很好奇地看着他的脸,不知道那个nV孩遇到这样的情景会怎样对待这样的人?她应当是不理会的,但也难说她会礼貌地表现出兴趣,也有可能她会作一种表达来终止他的话题,无论哪一种都符合她对她的认识,奇怪的是自己为什麽要去想她会怎样对待?这是要把自己和她来b较吗?她一阵失落地,看到朱红军从火盆架上的锅里盛了稀饭拿去给褚方平吃,她心头一动,但是身T没有动,随後她就在没有行动的懊恼中。那个nV孩给他喂药做得自然得T,她的手在他唇边轻轻一碰这情形如此清晰,不,她不想再想到那些,她需要忘掉那一幕。那个nV孩可以以医生的身份去做那件事,她是可以以朋友和夥伴的身份去做更多的事的,毕竟她和他要熟悉得多,那麽现在事情就在眼前,她起身扭头往里面看了一眼,“你怎麽Ga0的?刚好一点就半身露在外面?”然後对朱红军:“你看看,”她走进去,把褚方平被子往上拉了拉,他连忙说没关系不要紧,她想到要从他手里接过碗来喂他,当然她做不出来,她想他怎麽好得那麽快,要是还象下午那样有气无力的样子她就可以这样做了。但这又能怎样呢?大家都会觉得这是夥伴之间应有的寻常的关心罢了,一旁的朱红军见她进来如同往常一样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她感到一阵郁烦,那麽她到底是来照顾他关心他的还是为了让别人发现她是有别的心思的?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那个nV孩是怎麽回事,怎麽她在这里一出现她就会这麽烦乱?

  Ai情是心思细腻的nV孩们的专利,男孩们在这方面迟钝而木讷远没有成熟,而另一方面他们又过度成熟,朱红军和本地姑娘结婚是出於理想的热情还是现实的利益?他既幼稚又成熟,但是即便他的幼稚里也没有Ai情的成分。如今木材场人烟凋敝他却离开和妻子的家搬到木材场来住,他的用心大家都明白只是都不想去理会,这反倒给他达到目的增加了困难,他利用一切机会来增加他在几近荒废的木材场寥寥的几个知青中的影响,让她觉得又可笑又有几分同情,所以她虽然不屑於他的目的但也没有和他为难,事实上这样一个已经撤销的场还有什麽可争抢的权和利?他在知青中受到看重的仅仅是他结了婚的经历,她偶尔发现梁立民陈康几个和他会在她们几个nV孩靠近时停止谈话,脸上都带着亢奋而诡秘的神情,无非是些夫妻生活男nV之事罢了,她瞪他们一眼拉着还好奇地打听“你们聊什麽这麽可乐”的姚萍走开了。她想这大概就是他们能够理解和T会到的Ai情了,而这根本就不是什麽Ai情。Ai情,如果她愿意,如果她想,她会谈一场像模像样的Ai情给他们看看,她为什麽没有愿意,没有去想?她还是只看到了朱红军而已,至於队里的社员农民们她连看都不用看了,对於这些世代务农的农民们来说重点只是“男大当婚nV大当嫁”,这里只有“大”与“婚”、“嫁”,而这还只是过程,目的在於传宗接代,无关Ai情,这不是Ai情滋生成长的地方,这是耕种庄稼的土地,所以聪明的她不去想,不去愿意。但是如果她愿意又会是什麽样呢?她知道Ai情是什麽样子,会怎样来,来了之後她要怎样对待吗?她不知道,所以这些都无关紧要,她只要瞥一眼雨後田野边界的天空,嗅一下晚风吹来的青草气息,她不会长时间地沉溺在其中,Ai情也不会是她所看到的那样,也不会是她能想到的那样,Ai情哪是那麽轻易的?Ai情是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也许一转身,也许走个来回,Ai情就是这麽轻易的,不需要hUaxIN思去空想,不知不觉就靠近了,无知无觉又远离了,其实静悄悄地她已经罗织了一幅JiNg美的Ai情,或许是褚方平,或许不是褚方平,甚至或许有那麽一个人,或许没有那麽一个人,无论如何那个人都是bAi情来的晚的,与Ai情相伴的是心灵而不是某个人,Ai情在人心中而不是在人身上。

  但是她没有聪明到有这样的先见,反而是在发现褚方平进入到她内心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对Ai情的这般T味为时已晚。夜深了,木柴烧尽後炭在黑暗中明灭着,她在姚萍轻微的鼾声中辗转反侧,终於按耐住自己相信了睡不着不是因为她的鼾声而没有起身去制止她。火盆里炭火的明灭当然b不上木柴燃烧时火焰的光亮,而且在明灭中看得出地渐渐暗淡了,但是这无法阻挡春的来临温暖的来临,她裹紧了被子,尽管春天和未来或许并没有值得欣喜的事,但这季节的变化是值得期待的,她不会再裹着被子还觉得冷了。光亮明早就会来,温暖下个月就会来,进入到她心里的那个人呢?其实光亮与温暖与她有什麽关系?他们中间隔着一间屋子两道门,这应当算得上是近的距离了,这种近的感觉让她心里一阵乱跳,她仿佛在他面前时一样紧张和羞怯,可是刚才在他床前给他拉好被子时,那麽近的距离她又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有人在旁边,但是没有人在他们旁边时呢?她一副大方坦然的样子,她甚至没有不允许自己有什麽心思,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什麽心思,这麽久以来她都在g什麽?不,一定有什麽不对的地方,只是因为那个nV孩,她原本没有的,现在也不应该有什麽的,只是因为杜翎,可是就因为她她就要不安乃至心痛吗?是的,她心痛了,如此急切,她把脸往被子里缩一缩,可是无济於事,他并没有走近来,而是已经在里面了,所以她无法避开他了,她只能避开她自己,她转到火盆的另一边,就着微弱的炭火看着她自己;她站在屋子中间来看躲在床上的她自己,她坐在屋檐上来看屋子里的她自己,她攀上树梢,不,她要再高一点,她攀在星星的角上,她在云朵里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站稳了脚,她往下看——可是看不到了,她自己也和她一起上到了云端里。从这里她看到了另一个他,一个不是她日常所看到的他,一个在她心里的他,而在那里没有她和她自己……

  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小提琴少年但和她的心相距遥远,她聪明地看重他也聪明地尊重这距离,这距离有nV孩与男孩的距离也有少年与未来的距离。後来她总能找到她所尊重的距离,她远远地看着,当旁边的同学告诉她那个就是褚方平的父亲时,她惊异道:“啊?那不是褚方平吗?”她指着他说,他已不在舞台上,他们现在的距离不是台上与台下的距离,而是参与与旁观的距离,他在红卫兵中间激动地呼喊着口号,她记得同学回答“是啊”,神情里对她的惊异表示惊异,她便觉得没什麽好惊异的了。他们刚进入初中,对这些斗争和批斗不甚明了,但这不妨碍他们仇恨和激动,她T验着这些仇恨和激动,所以她理解他和父亲划清界限的举动,这使她和他似乎拉近了距离,同时又觉得相距更远了。她对这件事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多年来她丝毫不想去理会这样的事,可是现在她竟然感觉到一些庆幸,这难道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吗?同来木材场的同学都离开了,她一贯不想因为同学的关系给别人造成更亲近的印象,她做得很好几乎没有人因为同学的关系而编排玩笑,现在大家都几乎淡忘了她和他的同学关系,梁立民有次说起他和她很相配,王慧蓉都说他们俩要成早成了,王慧蓉怎麽能这麽了解她呢?谁又能真的了解她啊?她了解她自己吗?她和她自己,突然之间,她终於明白,她在这个时候想起的这件事,这就是她和他,她和她自己之间的距离。他们已经长大成熟,没有了nV孩男孩之间的距离,没有了少年与成年之间的距离,只有这件她所不理会没有态度的事了,她不是在庆幸这是他们的秘密吗?那个杜翎不可能知道,她知道又该怎样面对?而她是从来就知道的,她当时就是理解他的,所以它不该是段距离,她已经长大成熟,她应有更成熟更理X的态度而不是自作聪明地不理会。她的态度是,尊重他,无论他是悔恨还是回避。当时她亲历了那一幕并且是理解和认同他的做法的,所以他所做的,也有她的所做,如今他所表现的,也是她所应当表现的。杜翎能和他有这样的经历和默契吗?重要的是,他们都已长大成熟,不会再被狂热轻易地鼓噪。但是那个杜翎,她好像不需要经历那些就可以淡然处事,她那副生来恬淡的样子,高高在上的样子,不可一世的样子……为什麽会有她?她怎麽会跑到她和他的记忆里?

  她就知道这团飘渺的云迟早会抛下她的,她这不就从云端里跌了下来吗?飘落的感觉很好,为什麽要去在乎跌落的後果呢?於是她任由自己跌落下去,直到身子一震,她意识到了但还是伸手m0了m0,果然她踏踏实实躺在床上。她重新闭上眼睛好让自己可以继续飘落,继续沉沦,沉到下面,沉入里面,原来在紧密包围着她的黑暗中也有颜sE,刺眼的黑sE,令人胆颤心惊的红sE,人们的脸在这些颜sE里,她不喜欢这些颜sE,她厌恶这些颜sE,因为她只能看到这些颜sE,她想要出来了,她想起轻薄飘渺不能承受她的云,可是她现在只能往下坠,开始坠落时她喜欢坠落,她不在乎坠落的地方时因为她不知道会是个什麽地方。在这样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些苍白的脸,它们被黑sE和红sE包围和捆绑,她知道她会看到他,於是她就看到了他,她又看到了那位老人苍白的脸,在红sE之中黑sE之中依然苍白,可是她不认识他,她没见过他,但是这次他的神情目光所对的不是批斗他的人,不是与他划清界限的儿子,他的眼睛没有光芒没有力量,但是S穿了她的眼睛,她知道他所对的不仅是她还有无数个她,无数个可以任意唾駡他,殴打他,侮辱他的人,他们都应该在他面前颤抖和忏悔,他们虽然没有对他做什麽但是他们是可以做的,他们可以为他做什麽但是他们没有做,她能为他做什麽?她知道现在这是在梦里,在梦里可以让所有人都受到惩罚,但她知道这是梦她就会从梦里出来,接下来轮到她了她不肯出来,她看到他在油锅里沉浮,他的脸是他现在的样子,冷静,不动声sE,油面上开始冒出泡了,她也感到了灼痛。是不是她和他会被化在一起?难道他还不知道她的心思就要和她Si在一起吗?她的皮肤上被烫出了燎泡,她没有愿意或不愿意这样,她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她看着眼前的他,也没有想到什麽只是想和他靠近一点再说,於是她站起来,她的皮r0U和油水一起从身上滑落下来,剧烈的疼痛使她麻木了,她不觉得痛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知道为什麽,伸手m0向了皮r0U最先掉落的肩。在她肩上,脖子里,x口上,大腿上,在她浑身都Sh汗淋淋,她把衣服拉上来把K子褪下去,掀开被子把身T晾一晾。这一回,那个杜翎可没有进来。可是为什麽又要招她来呢?露出的身T感到凉了,她拉回被子用手脚把它撑住不让它挨着身T,不,她不害怕,这不是噩梦,她所见所历的远b这要惨痛,刚才那皮r0U掉落的疼痛应该是真实的,不过如此,她想她是可以承受的,她应该有此承受,她情愿去承受,如果没有她甚至会去寻求,她身处的世界本就是一片苦海,唯有地狱才能使她解脱。但是如果人身处的就是苦海,那麽人在其中不就已经解脱了吗?杜翎,你会怎样解决?於是她明白了,如果她在Ai情中发现了褚方平,那麽她的Ai情就是杜翎发现的。

  身上的汗渐渐消退了,她拉过被角把肩捂好。寒冷的夜晚把身T捂在被子里是那麽安稳和踏实,她侧过一点身T让脸贴近肩,她感到安宁和满足,这满足来的如此轻易,如此简单,如同童年时的一颗糖果,但她童年时却不是得到糖果就可以满足的,那时候她在g什麽?那时候她在忙着叛逆,将来她想起这一晚时,她会发现自己在忙着失落而让这满足来得过於迟钝和短促。她把脸在肩上摩挲着,怀念起童年时糖果的滋味,但那滋味经不起怀念,她其实不讨厌甜的味道,可是糖果除了甜之外毫无滋味,後来当她得到那些糖时她就那样对妈妈说的,因为她心里酸溜溜的。那次是一群小朋友围着一个结婚的邻居叔叔要糖,她兴冲冲地凑上去,她正要叫叔叔给糖吃,听见那个叔叔说叫我叔叔我就给你,她便沉默了。小夥伴们叔叔叔叔一阵喊叫,叔叔还是发给她了,但是她犹豫着不想要了。叔叔很忙塞给她就走了,後来妈妈也带回来一些糖,但是她已经觉得糖的味道不美好了。事实上糖果的味道是美好的,包括她不想吃却吃到的,包括她想吃却没吃到的,包括她酸溜溜地吃了的,她怀念着那简单的味道,糖果除了甜之外还有简单,可是她那时候却把它弄得复杂了,而她也只是想简单地想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上学的时候她写字难看,她想放学後可以玩那麽长的时间,如果用一点时间来写字,半小时就可以写几十个了,写多了就写得好看了,她为自己的打算而鼓舞,可是当老师说放学後少玩会儿多写几个字,她一下子就没兴致了。当她长大起来,她的样子越来越好看了,同学都喜欢和她玩,她也喜欢玩,老师就说她这麽小心就野了,长大了也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那学期的考试她就进步了,她不是因为受了老师的刺激要改变老师对她的看法,她仅仅是因为你说我怎样,我偏不那样,那其实很愚蠢,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时候开始自以为聪明的。好在後来,现在,叛逆也好,顺从也好,都无关紧要了,都不值得在这个在这样的世界里表现,不作表现,这或许也算的是聪明吧,但是不聪明的话,又能够表现出什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