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父亲被强制跪在自己和同学们面前的那一刻褚方平就第一次感到过疑惑,但是他很快就被周围的激愤之情所感染并为自己的疑惑和犹豫而羞愧,怎麽能因为革命对象是自己的父亲而对革命产生怀疑和动摇呢?然而这疑惑一经产生便如魔魇一样缠绕着他,有时候在梦醒时,有时候在一不留神间,在偶一转眼看到h昏时候的街巷时,在他喊一句打倒某人的口号突然停下来时,他们,这个g部,那个老师,自己的父亲,同学的家人,他们是敌人吗?他还是会参加各种活动并表现积极。他不想见到父亲,父亲已完全不是他幼年以来心目中的那个形象,他也不喜欢和那些同伴在一起,他们相互间没什麽差别然而又各个表现出令他吃惊的不同变化。渐渐地他喜欢一个人跑到校外那片空场上在荒草和土坡边呆着,有一天他想起,为什麽这些人从反动派手里夺取了政权又要回头Ga0资本主义复辟?最开始困扰他的还不是这些疑问,而是他怎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他常常会想起那些时候自己一个人呆在空场上的时光,那是段没有主题也没有内容的时光,b他去参加游行和批斗还要空白,他甚至都不记得在那时候想弄清楚又不敢去弄清楚的矛盾心情。那些问题当然幼稚可笑,但在当时,为什麽连这样简单幼稚的问题都没有人去想一想,问一问呢?那麽多人,他们都没有解答这种问题的智慧,也没有提出这种问题的勇气,这就是翻身的勇气?这就是做主的智慧?这种鄙屑之情使他觉得自己还算是一个人,又使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人,人是不会对自己的同伴如此鄙屑的,他就这样Ai不起来又不忍心恨,和他砍倒的树没有什麽分别。

  树林和山坡在雪的覆盖和掩埋下显得苍白和纤弱,田地遥远空阔而又狭小b仄,遥远得连接到了天边,但是没有阻碍仿佛几步就可以跨过。不过真正走起来去不是那麽容易,他在山脚下的田地间停下,把斧子砍进一段木柴里靠着柴堆坐了下来。这几里阔的地方原来都是树,他们不仅砍了树还挖出了树根开辟成农田。雨季时山坡滑坡,坡上的梯田全部被毁,山脚下大片的水田里淤积了泥沙不能再种任何庄稼了。他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争的结果是一片残破。他脚踩着雪下荒废的农田,想这究竟是谁在斗谁。早在山坡刚开始lU0露出来的时候,每逢下雨田地里流着的都是混着泥沙的h浆水,一部分沙子滞留在禾苗根处,一部分冲进池塘。他常常看着他们改造自然的成果被自然吞噬,心情淡漠无忧无喜,无痛无痒,一副衰老的模样。经过了早些年的疯狂,然後突然就置身无痛无望的境地,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仿佛没有经历青春就开始了衰老。他们作为知识青年来到这里,他很清楚在自己身上知识是谈不上的,而这样除了砍树毫无建树的青年岁月,不如空白来得乾净,不如白纸来得有用处。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连後悔的资格都没有,连抱怨的权利都没有,都不应当有。当他拿着棍bAng殴打自己的老师,看着父亲被按倒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从人的行列里站出去了,自然不应该再有人的权利。有时候这样的自觉让他以为自己还算得是善良的,但随即他就为善良的自己感到恶心,善良是一种褒奖也是一种担当,他不堪善良。所有有罪而不自知不自觉的人仍然浑浑噩噩地活着,甚至得意洋洋地活着,心安理得地将自己参与制造的苦难当作炫耀的资本和索要的理由,自己又有什麽不同?自己倒是显出了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然而在下一次,在任何一个时候,他都仍然只是在道貌岸然地审视着,徒多出一分虚伪而已。他无法摆脱这种对自己痛恨的痛苦。他站起身来抖擞一下身子,抖落肩上衣褶上积累的雪,这番抖擞让他想起狗的动作,心里颇觉得贴切和踏实。随後拔出斧子磕掉上面的雪,挽起捆木柴的绳子拖着走了。他没有动可以做成木材的,只是在一片狼藉的坡地上搜集了一些断裂的和遗弃的枝条,这又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善良的,他鄙夷而又无奈地一笑。

  这一笑让他想到了杜翎,这并不是他没有笑的时候就没有想到她,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想到她。她是和一切笑容联系在一起的,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情形慌乱而且难堪,他怀着自嘲与同情以及应有的友好种种心绪冲她一笑,於是他便得到了她回应的笑。她的笑如同早春的花,绽开了美着又还带着冬的冷傲,绽开了美着又还不至於夏的熟YAn,雪一样的白里透出来一抹飘逸的红,他看看周身雪白的景象,觉得以雪来形容她那样的白毫无生动气息。一笑过後他时时刻刻在这笑的回忆里,他在她的笑容里醒来,他在醒来後就陷入她的笑容里,他不仅记忆着她的笑容,他还想像她的笑容,然而每当他想起她的时候,他都要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她,她的笑容是不可想像的,她是不容亵渎的,他一度怀疑她是自己记忆中的还是自己想像的,为了否定这一点他仔细搜索反复回味与她相遇的细节。他攀上墙头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墙外的她,当他跳下去直起身来的时候她豁然呈现,她的眼如同潭水深邃而宁静,泛着微波如同拉奏的琴扣人心弦却不可捉m0,她象琴声一样不可接近无法触m0,她象音乐一样不及聆听即便消失,他不知道这支音乐从何而来,刹那间出现的一种对於他的C控无形而有力,种种感触在之後的回忆中愈加丰富美好。很快就传来了纠察队的喊声,他从她的呈现中惊觉,他不想再逃了,即使被抓住他也想再和她多呆一会儿,但是这样会连累她的,他尴尬地对她笑一笑,回头看了看追来的人,他回过头来再向她时她也笑了,随後各自跑开。背景是浑浊的,他的形象是委琐的,但是这样的相遇却可以美丽,可以纯洁,应为在他的心目中,有时候他确信也同样在她的心目中,需要这样的美丽和纯洁。他们仰赖这种关於美的愿望,将美以想像堆积成事实,从恶俗的劳动中偶一转念看到这些自我设置的洁净心念,如同看到真实的墙那样,如同走在真实的房屋里面,继而架设更完善的结构,为墙和窗增添更生动的细节。因为可以去尽善尽美,这座房屋远b他身处的世界重要,他所处的世界是他无可作为的世界。他拖拽着木柴行进在雪地里,他在身後留下的脚印被树枝涂抹了,树枝划过的痕迹又被落雪掩埋。即便没有雪,即便没有树枝,他又如何能够在行经处留下印痕?他所留下的,他无法回头重新更定,如此他所留下的又有什麽意义?如此他所留下的又有什麽值得在意?如此他所留下的又有什麽?过去他仿佛不曾经历过一样不着痕迹,过去如同现在发生一样时刻折磨和惊扰着他。前方苍茫茫昏压压一片,没有远和近,不分左与右,没有颜sE的深与浅,甚至根本就没有颜sE,没有颜sE的世界是个什麽样子?他张望过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出这世界是个什麽样子。天空也没有角落,大地也没有角落,因此,人无处躲藏。在他走下去会有一所房屋,那是他的居所,他在那里不安定地栖身。她也没有来的足迹,或许他可以想见她的足迹,都可以使她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他用她的眼睛和期盼,用她的青春和美构筑他的世界的情感与美,不,她就是他的世界的情感与美,他就是在她的美中躲藏。大地在雪雾中向遥远延伸,但是在他所能看见的不远处就到了尽头,在那里往下牵扯沉甸甸的天空。天空渐渐收缩,他看了一眼,毫不在意,於是天空继续收缩越来越紧,他感到了压抑还有一丝恐慌,他想他会被埋没被窒息,会被隔绝在一个没有人没有物,没有世界的世界里,那样他将作为一种什麽存在?他不需要秉持一种善或恶甚至不需要鉴识善与恶。他深深x1一口气而後粗重地释放出来,没有关系,还可以呼x1,天空也还在收缩,天空无形而通透,但是没有头过来外面的任何东西。在这里面善与恶没有意义,这里不需要善与恶也就不会有善与恶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强行分介出善与恶呢?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有关於善恶的智识而让无形之物无关之物也对立和矛盾吗?直到他被紧紧裹住,他也还在呼x1,他觉得处境如此如何无关紧要了,他其实不需要多麽大的空间,只是他从来都没有一块这样的空间,从来就没有一个没有善与恶,没有yUwaNg和信仰的空间。他所恐慌会失去意义的善与恶,正是他所应当摒弃的善与恶。

  她的美是一种生命之美,一切活动的运行着的事物无不在一种自然和自律中蕴含着这样的美,有一个冬天过後他躺在初暖的yAn光下,侧脸发现了牵绊的枯草根上发出的新芽,他喜欢在暮sE中看着yAn光收敛下去,静谧浮现出来,它们或出於自然或循於规律,在经历无数次之後的沉着里流露着永远都是第一次的新意,在人的旁边发生着。而他是在见识了她之後才发现人的,她让他回忆起人的美,母亲的美,父亲也是美的,以及儿时夥伴的美,这种美曾经使人成为人,而之後人便要诋毁和践踏美,人不认为自己需要美来成就,人热衷於淩驾於美之上,热衷於淩驾於一切之上,只不过人从来没有这样的能力,人所能毁踏的最终只有自己。她让他想起了人与美是可以相互成就的,她使他在无数次的经历之後感受第一次的新鲜与感动,美就是这样一种愿望,因为永远无法企及而永无止境,她便是使他关於美的愿望被唤醒和复苏的人。一面之後他并不认为自己还能再见到她,她和美一样在这个摒弃和毁灭美的时代里不属?他的生活范畴,不属?他的知觉范畴,如此她便可以在他的心目中尽善尽美,他所有的想像都围绕她来架设,而且不用担心现实的危险。他低头割稻子,仰起脖子喝水,抹汗的时候瞥一眼临近的nV人,早晨B0起急不可耐时,他都能看到自己将和一位nV子结婚,一起按照夫妻的方式生活,但他所熟识的nV子没有一位像是那个将和他一起生活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对婚姻的郑重而是他还没有成熟到懂得成熟的地步。她和他认识的nV子截然不同,但相同的是她也不会是那个人,她不会被牵扯进世俗的婚姻与生活中,当然她将会嫁给一个人,在连自己和她的重见都不可想像的时候,这对他来说更是不可想像的。因为那一面之间所受到的震撼和启示,因为再见的无望与渺茫,他将她尽情的神化,使她同时是用以构筑的和被构筑的,直到後来,她也渐渐渺茫模糊了,他用想像构造的她在想像中迷失了。

  砍掉的林木不会再生长,新垦的田地也已经荒废,这片土地在被改造中毁坏之後就被舍弃了。几年前一场大火之後大批知青回城过年时延误了回木材场的时间,延误到了不会再回来的时候,这里便徒然萧条。剩下来的知青如同这片土地一样,在再教育中挫坏成只得被丢弃的废物。村民挑了塘泥撒了谷种,而他们在走投无路中盘算着出路,对於耕种难以提起兴致。他们那时还是属?木材场,在农忙时节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是出自愿工,没有工分,收成後大队里给他们送点红薯莲藕之类的表示下感谢。需要盘算的出路不是那麽容易得到的,有出路的人早已出去了,但是不安定的和不甘愿的心让他们觉得自己不会在这里再呆到庄稼收割的时候。後来他们几个人因为实在无事可做,也想起了和农民近乎能有的少许好处,才商量了去义务劳动了。毕竟已不同於往年上百知青驻在这里的情形,这寥寥几个人还是需要当地农民一些照应。另外,陈康和梁立民是冲着本善家的nV儿田英去的,想要博取一些好感,寻求一些机会。梁立民口齿刻薄给人印象不好,陈康正在联系回城,他自己说是万事俱备只欠通知。褚方平不觉得他会有心将田英一起办进城里,他也没有这样的能力,所以他更倾向于支持梁立民。之前他们并无多少交往,也不大喜欢这个人的,这里人少以後,无论喜欢不喜欢的人都在一起常打交道,他发现他虽然言语上常冷嘲热讽不讨人喜欢,但行为上并没有什麽过分的举动,而且讥讽里不乏中肯。

  他们应该成为朋友。他们远离家乡和亲人,他们应该相互友好和亲密。但是褚方平刻意地和大家保持着距离,他延续他少年时代形成的习惯喜欢一个人到僻静处听风的声音,看树影的偏移。亲情友情於他都是创痛,他需要无情,然而他做不到无情。他从大家身边走开去独自一人呆着,坐在池塘边的时候他悄悄向有响动的方向张望渴望有人碰巧经过,他无法无情而他又做出了无情之事……也许有一天他将背弃他心中神一样的少nV,他渴望有情有Ai然而已有的背叛使他无法相信自己的情感与Ai。回顾以往他出卖父亲背叛朋友时,也许有形势的b迫,也许有气氛的影响,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真的相信应该那样去做,他真的想那样去做,当他後来对那些事情感到懊恼和恶心时,他的愤恨恼怒都只能针对他自己,有时候他会想到年龄的原因,但是年幼无知是天真无邪的理由绝不是无恶不作的理由。他试图让自己不再因为人群的激动而兴奋,不再因为环境的严酷而失落,但他即使做到了这样也只是做到了冷漠而不是理X。兴奋和失落都是为人积极有情的一面,他只是躲避有情罢了连无情都还算不上,他让自己仿佛没有了情感没有了思想,事实上他付出了更多的情感和思考来让自己仿佛没有情感和思想。他是希望能够去参与春耕和农民和睦地相处在一起,他又觉得不应该流露出这样的愿望,因为这样的愿望卑下而低劣。当有人主张去了他也跟随不落在最後,因为这样也会显露出他有不想去的意愿,挑塘泥的时候他不走得很快,也不挑得太少,但是他同样不相信自己能够一贯秉持这样没有流露没有显现的姿态。挑着泥走向田里他留心在路上的新掉落的泥团和上次掉落的泥团被踩踏的样子,挑着筐返回堰塘他想着田间的那位少nV怎样把泥铲开分匀,那是件细致而有情趣的工组,倾倒在田里的一堆堆泥被均匀地分布在田厢上时,心情也会均匀平和,他满足於这样的小满足,他欣慰於能和她配合着劳动,只是他都已不记得那位少nV的模样。

  他已不记得她的模样,当他想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这只是他所能知道的模样,她的模样已不是他所能知晓的了。他需要再次见到她才能知道真正的她的模样。眼睛——这是她的眼睛。脸庞——这是她的脸庞,神情——这是她的神情,气质——这是她的气质,她泰然自若款款走过之後,他突然看见了她。傍晚时田地间小路上行人寥寥,他到一处池塘冲洗竹筐和腿上的泥往回走去,她突然出现在他回去的路上象上次一样如同一个JiNg灵,事先毫无徵兆,不见来的踪影。他一时间恍无神思,直到和她擦身而过,才想起自己刚才所凝视的正是自己所想往的,眼睛,脸庞,神情,以及那唯有切身去T验去感受才可知的美。天边绯红的云影姿羞弱,似动非动地悄悄逃避,他想他刚才看到的会不会是云?他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了她的回眸一望,他被摄魂夺魄了一般,是的,那正是她,而她远b自己一直以来想像的更加扣人心弦,他无法呼x1,无法知觉,她的就在眼前使他无法相信她就在眼前,她的存在使他无法感知她的存在,他久久伫立,也不知她可曾再回头来看,又回头来看过几次,待到失魂落魄後才又转回身继续走,晚风送来新草香和泥土腥,耳边响着某处豁口汩汩的水声,天sE暗了它们都要躲藏起来,不防备远处一声吆喝它们又都显现出来,象贪恋玩耍的孩子不肯入睡。路旁的青草和枝叶散发出生长的气味,於人而言这是个近在眼前的陌生世界,於虫鸟来说这是个赖以生存的安详居所,他为虫鸟感到心满意足,也为草木感到心满意足。小路向前延伸,隐隐黝黝约略去,影影幽幽走出来,每一步都不动声sE,每一截都新鲜清新。天边一抹余辉落在屋檐上,落在门坎边。为什麽从前没有发现,原来yAn光下,没有yAn光下,都可以安宁悠然,都可以怦然激荡,在他可以保有的淡漠下,一种被Ai情鼓舞而起,或者鼓舞起Ai情的情绪渐渐占据了他的心,他无可逃避地鼓舞起来。

  这次相遇之後他所受的不再是想像的鼓舞,而是思念的煎熬。他想到她不是神,她不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他经过的路上,她是一步步脚踏实地地走到那条路上,无论她是从哪里来的。他还没有看见她,她泰然自若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仿佛没有他一样,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看见了她,直到他们双双回头。他珍重Ai敬的不是她的出现而是出现的她,他所想像的她远远不如真实的她,在他的心中,对她的Ai情代替了对她的供奉。他多次回到遇见她的那条路上,期待着她的重现。夜晚的新月毫无睡意,他的脚步随着月光流淌;午後的yAn光渐渐绚暖,他的心在风中倘佯。杨花飘落了,这样的季节坠落与绽放同样JiNg彩;一头牛生了小牛犊,小东西四肢颤抖着尝试站立,这季节弱小也是强壮。有人打来水泼洗稻场上的W迹,这陌生的景象令他感到熟悉,他仿佛发现了生活,或许应该说回到了生活,因为没有什麽是新发生的。牛都牵走後他还呆呆地站在那里,知道已没什麽好看的可是又还想看点什麽,於是看草垛边的池塘,看池塘边斜进水里的老树。梁立民来叫他回去了,回去的路边长出来些野菜,他们兴致B0B0地在路上边找边采,梁立民还说回去了要自己来炒:“姚萍做的不好吃,咱们油水虽然少,火还是有的,一院子的木柴让咱们烧呢……”说着话扬头看见了什麽,又低头心不在焉地找了几窝,终於没心思了:“你先回去吧,”说着把手里的菜交给褚方平,“我……我肚子疼,你回去你们先吃,不用等我。”说完走开了。褚方平也看见了远处正往队里走的陈康的身影,没有说什麽。采的野菜已足够做一碗了,可是他还弯腰就着天空阻隔後的余光寻找着,他喜欢这样发现一丛野菜时的感觉,然而渐渐地越来越难以发现了,他把这归咎於天sE越来越暗了,他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几丛所以常常又回头去找找,终於他承认自己这并不是在找野菜,但是他想g什麽呢?他也没有发现自己想要g什麽。他早就看好了方向,一路采一路找来,就到了那条路上。这时的天sE近於上次在这里遇见她时的天sE,他象孩子回到了家,将手里捧着的野菜撒手落在地上,手舞足蹈地在路上翻起跟斗,一阵兴奋过後他躺在地上喘着气,心里想着她会不会出现,心里知道她不会出现,因为她曾在这里出现过,因为他不是第一次等在这里。她出现了又怎样呢?看过一眼之後继续思念,继续受着煎熬。Ai的是他不是她,她甚至可能对他毫无印象,他突然坐起来,这是很有可能的,他们只见过两次,而且只是碰巧遇见还算不上是见面,她是那麽与众不同,一见之下让人不由自主地印象深刻,可是她凭什麽要记得他想着他呢?他感到一阵沮丧,觉得自己实在算不了什麽也要让她有印象。然而相遇时,第一次她的嫣然一笑,第二次她的回头相望,又强烈地哄骗他相信自己给她是留有印象的,他需要一点确实,如果她再出现的话他下定决心要问她的名字,问她在哪个队,他似乎听见了脚步声,JiNg神一震坐起身来向路的一头望去,又向另一头望去,另一头和一头一样,在暮sE中沉默着,迷蒙着,现成的都在向隐蔽中沉下去,不像是可以出现一位仙子般少nV的样子。也许应该回去了,但又想到回去有什麽重要的?当然呆在这里也不是那麽重要,为她不为她,都不重要,如果她记得他,那麽她是不需要他为她作这样无聊又无望的等待的。他拿一根采叶在嘴里轻轻咬着,一点辛辣的香从舌尖向心里传递,她的身影蓦然出现,他慌忙坐起来,西沉的yAn光又被扯回来一些,只为了照亮她,她的脸庞在光芒中闪耀着,不,是她的脸庞在闪耀着,是她在发S光芒,他忘记了站起来,仰视着她的脸庞带着光芒一晃而过,之後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不知道是否发生过什麽。

  他知道确是发生了。他坐在那里一副卑微的模样,而她泰然自若款款走过,她的眼睛从他没有发现她的时候就在注视着他,她的嘴角挂着和善的微笑,当然也许是鄙屑讥诮的笑,反复回味与思量过後,他仍然在自己一厢情愿的Ai情和她不容臆测的神情的煎熬里,最後仍然是後悔没能以一份自如的姿态和心理来迎对相遇,无论如何应当有所表明,无论成败应当先去认识,何况还远没到判定成败还只在需要认识的阶段。他需要鼓励,不是来自对於她的笑容和眼神的臆想的鼓励,他需要对人诉说,需要别人对他的想像的认同和鼓励,他忐忑不安,无可奈何又无能为力。深夜时梁立民回来了,於是从他们在傍晚分别到现在他们再见,中间仿佛空白一样,仿佛他们没有分开只不过时间从傍晚直接到了深夜一样,他坐起来想要证实什麽,旋又觉察这样不合适悻悻躺回去。梁立民毫没有留意他的举动,他只好耐心地等着他擦了脸脱掉衣服ShAnGchUaN,正在犹豫怎麽开口说话,梁立民却又起身去,找到水喝了,再回到床上。“你没吃饭?”他问道,梁立民好一会才回答:“没什麽。”他也毫没留意梁立民的语气,只顾说道:“我今天遇见一个nV孩……”说到这里又不知怎麽说好,於是顿住了,梁立民只说:“哦。”他便愣住了。梁立民的冷漠断绝了他的Ai他的希望,他突然想起自己原是卑劣委琐之人,原不配有Ai与希望的,他感到心里阵阵寒颤,心意冰冷到连没有希望都没有了,这躯T徒然庞大而多余着,安放不下他的灵魂,而他的灵魂原也是空虚着的,飞无处飞,落无处落,就着固定的位置疲於奔命,听到屋外风吹着树的响动,他感到阵阵燥热。他烦躁不安,他奢望解脱,然而黑暗中梁立民问:“你刚才说什麽?”他回答:“没什麽,遇到个别的队里的知青。”於是他便感觉到失落得没什麽了。没有愿望,没有想像,没有想像的Ai情,他以为自己睡着了,一转念他发现睡眠也是没有的。他看到了少nV,少nV的手,他去触m0却穿透,云雾一样的形象在讥笑,笑的是她,她在讥笑,然而这讥讽的笑对他也是种美丽的引诱,他跳起来去触m0,他所触碰到的云雾一样避开他的手……他感到疲累,无力地扭转视线,视线中云雾里又浮现她的笑容……他JiNg疲力尽的时候,她出现在了路上,泰然自若款款而行,他想到自己长久的思念和想像,鼓起勇气迎上前去,他只说个我好就再也说不出别的什麽来,他听见她问:你刚才说什麽,原来是梁立民在问他,原来在他面前的是梁立民,原来这又是那个梦,他转过身向着母亲将要出现的方向,他知道他没有机会但他必须走过去,果然他一迈步便跌了下去……